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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家谈 | 毕飞宇:什么是故乡?读鲁迅先生的《故乡》

发布时间:2022-04-03 12:40:01源自:https://www.chinawenhui.net作者 :说说控阅读(674)

 

 

什么是故乡?&mdash&mdash读鲁迅先生的《故乡》

 

文 | 毕飞宇

 

一、鲁迅的基础体温

《故乡》来自短篇小说集《呐喊》。关于短篇小说集,我有话说。许多读者喜欢读单篇的短篇,却不喜欢读短篇小说集,这个习惯就不太好。其实,短篇小说是要放在短篇小说集里头去阅读的。一个小说家的短篇小说到底怎么样,有时候,单篇看不出来,有一本集子就一览无余了。举一个例子,有些短篇小说非常好,可是,放到集子里去,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作家有一个基本的套路,全是一个模式。你可以以一当十的。这就是大问题。好的短篇集一定是像《呐喊》这样的,千姿百态,但是,在单篇与单篇之间,又有它内在的、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逻辑。

如果我们的手头正好有一本《呐喊》,我们沿着《狂人日记》《孔乙己》《药》《头发的故事》《风波》这个次序往下看,这就到了《故乡》了。读到这里,我们能感受到什么呢?我们首先会感觉到冷。不是动态的、北风呼啸的那种冷,是寂静的、天寒地冻的那种冷。这就太奇怪了。这个奇怪体现在在两个方面&mdash&mdash

第一,你鲁迅不是呐喊么?常识告诉我们,呐喊必然是激情澎湃的,必然是汪洋恣肆的,甚至于,必然是脸红脖子粗的。你鲁迅的呐喊怎么就这样冷静的呢?这到底是不是呐喊?请注意,鲁迅的嗓音并不大,和正常的说话没有什么两样,然而,这才是鲁迅式的呐喊。在鲁迅看来,中国是这样的一个国家,人人都信奉&ldquo沉默是金&rdquo。一个人得了癌症了,谁都知道,但是,谁都不说,尤其不愿意第一个说。这就是鲁迅所痛恨的&ldquo和光同尘&rdquo。&ldquo和光同尘&rdquo导致了一种环境,或者说文化,那就是&ldquo死一般的寂静&rdquo。就在这&ldquo死一般的寂静&rdquo里,鲁迅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说一句&ldquo你得了癌症了&rdquo,它是&ldquo于无声处听惊雷&rdquo。很冷静。这才是鲁迅式的呐喊,&mdash&mdash鲁迅的特点不是嗓子大,是&ldquo一语道破&rdquo,也就是&ldquo一针见血&rdquo,和别人比音量,鲁迅是不干的。别一看到&ldquo呐喊&rdquo这两个字立马就想起脸红脖子粗,鲁迅这样的。作为一个一流的小说家,作为一个拥有特殊&ldquo腔调&rdquo的小说家,鲁迅永远也不可能脸红脖子粗。扯着嗓子叫喊的,那叫郭沫若,不叫鲁迅。我要强调的是,我们不能被鲁迅欺骗了,我们要在象征主义这个框架之内去理解鲁迅先生的&ldquo呐喊&rdquo,而不仅仅是字面。关于象征主义,我还有话要说,我们放到后面去说。

第二,面对一个呐喊者,我们应当感受到呐喊者炙热而又摇晃的体温,但是,读《呐喊》,我们不仅感受不到那种炙热而又摇晃的体温,相反,我们感到了冷。的确,冷是鲁迅先生的一个关键词。

是冷构成了鲁迅先生的辨别度。他很冷,很阴,还硬,像冰,充满了刚气。关于刚,有一个词大家都知道,叫&ldquo阳刚&rdquo。从理论上说,阳和刚是一对孪生兄弟阴和柔则是一对血亲姊妹。它们属于对应的两个审美范畴。可是,出大事儿了,是中国的美学史上,伴随着小说家鲁迅的出场,在阳刚和阴柔之外,一个全新的小说审美模式出现了,那就是&ldquo阴刚&rdquo。作为一个小说家,鲁迅一出手就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审美模式,这是何等厉害。通常,一个小说家需要很长时间的实践才能培育起自己的语言风格,更不用说美学模式了,鲁迅一出手就做到了。艾略特有一篇著名的论文,《传统和个人的才能》。借用艾略特的说法,我自然不会忽视&ldquo传统&rdquo,也就是历史的原因,但我们更加不能忽视的是鲁迅&ldquo个人的才能&rdquo。说鲁迅是小说天才一点也不过分。但是,我永远也不会说鲁迅是小说天才,那样说不是高估了先生,是低估了先生。我这样说一点也不是感情用事,人家的文本就在我们手上。它经得起读者的千人阅、万人读,也经得起研究者们千人研、万人究。鲁迅最为硬气的地方就在这儿,他经得起。

既然说到了冷,我附带着要说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了,那就是一个作家的基础体温。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基础体温一样,每一个作家也都有他自己的基础体温。在中国现代文学里头,基础体温最高的作家也许是巴金。我不会把巴金的小说捧到天上去,但是,这个作家是滚烫的,有赤子的心,有赤子的情。一个作家一辈子都没有丧失他的赤子心、赤子情,一辈子也没有降温,在我们这样一个特殊的文化背景里头,这有多难,这有多么宝贵,我们扪心自问一下就可以了。我很爱巴金先生,他永远是暖和的。他的体温是他最为杰出的一部作品。

基础体温最低的是谁?当然是张爱玲。因为特殊的原因,因为大气候,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总体上是热的,偏偏就出了一个张爱玲,这也是异数。这个张爱玲太聪明了,太明白了,冰雪聪明,所以她就和冰雪一样冷。她的冷是骨子里的。人们喜欢张爱玲,人们也害怕张爱玲,谁不怕?我就怕。我要是遇见张爱玲,离她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,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。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。

另一个最冷的作家偏偏就是鲁迅。这更是一个异数。&mdash&mdash鲁迅为什么这么冷?几乎就是一个悬案。

我现在的问题是,鲁迅的基础体温到底是高的还是低的?这个问题很考验人,尤其考验我们的鲁迅阅读量。如果我们对鲁迅有一个整体性的、框架性的阅读,结论是显性的,鲁迅的基础体温着实非常高。但是,一旦遇上小说,他的小说温度突然又降下来了。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矛盾。作为一个读者,我的问题是,什么是鲁迅的冷?我的回答是两个字,克制。说鲁迅克制,我也许会惹麻烦,但是,说小说家鲁迅克制,我估计一点麻烦也没有。鲁迅的冷和张爱玲的冷其实是有相似的地方的,他们毕竟有类似的际遇,但是,他们的冷区别更大。我时刻能够感受到鲁迅先生的那种克制。他太克制了,其实是很让人心疼的。他不停地给自己手上的那支&ldquo金不换&rdquo降温。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,不要说一次演讲,一本书也许都不够。今天我们不说这个。我只想说,过于克制和过于寒冷的小说通常是不讨喜的,很不讨喜,但是,鲁迅骨子里的幽默帮助了小说家鲁迅。是幽默让鲁迅的小说充满了人间的气味。如果没有骨子里的那份幽默,鲁迅的文化价值不会打折扣,但是,他小说的魅力会大打折扣。鲁迅的幽默也是一个极好的话题,但我们不要跑题,我们今天也不说,继续回到温度,回到《故乡》&mdash&mdash

读《呐喊》本来就很冷了,我们来到了《故乡》,第一句话就是:&ldquo我冒了严寒,回到相隔二千余里,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。&rdquo冷吧?很冷。不只是精神上冷,身体上都冷。

我的问题来了,作为虚构类的小说,&mdash&mdash&ldquo我&rdquo可以不可以在酷暑难当的时候回&ldquo故乡&rdquo?可以。可以不可以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回&ldquo故乡&rdquo?可以。可以不可以在秋高气爽的时候回&ldquo故乡&rdquo?当然也可以。可是我要说,即使是虚构,鲁迅也不会做过多的选择,他必须、也只能&ldquo冒了严寒&rdquo回去。为什么?因为回去的那个地点太关键了,它是&ldquo故乡&rdquo。它是《呐喊》这个小说集子里的&ldquo故乡&rdquo。

二、什么是故乡?

我刚才留下了一个问题,是关于象征主义的。我说过,理解鲁迅的小说,一定不能离开象征主义这个大的框架。象征主义是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个专有名词。大家都知道,西方现代主义可不是改革开放之后才进入中国的,它在五四时期就和中国的现代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,五四文学其实是我们的第一代&ldquo先锋文学&rdquo。因为救亡压倒了启蒙,现代主义文学的实践后来中断了而已。谈论鲁迅的小说,象征主义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话题。

按照我们现行的现代文学史,通常都把鲁迅界定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。从思想与文化意义上说,这个说得通,但是,仅仅局限在小说修辞的内部,这个判断其实是不准确的。的确,鲁迅拥有无与伦比的写实能力,但是,写实能力是一码事,是不是现实主义作家则是另外的一码事。我们在谈论鲁迅的象征主义创作时,一般习惯于讨论《野草》和《狂人日记》。但是,我们先来看茅盾先生的《子夜》吧,《子夜》的故事发生在哪里?上海。《子夜》写的是什么?上海。你要想了解20年代、30年代的上海,你就去读《子夜》,那是地道的上海&ldquo诗史&rdquo,甚至干脆就是历史。在当年的上海,吴荪甫和赵伯韬一抓一大把。你要说《子夜》写的是30年代的沈阳或陕北,我会抽死你。这是标准的现实主义作品。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最大的区别就在一个基本点上,看它有没有隐喻性,或者说,延展性。通俗地说,现实主义是由此及此的,象征主义则是由此及彼的&mdash&mdash言在象,而意在征。

鲁迅深得象征主义的精髓,从《呐喊》开篇《狂人日记》开始,鲁迅小说的基本模式就不是现实主义,而是象征主义的。鲁迅先生对象征主义手法的运用,在《药》这个小说里头几乎抵达了顶点。正因为如此,在《呐喊》里头,《药》反而有缺憾,它太在意象征主义的隐喻性了,它太在意&ldquo象&rdquo背后的那个&ldquo征&rdquo了。所以,《药》是勉强的。包括小说的名字。可以说,《药》的不尽人意不是现实主义的遗憾,相反,是象征主义的生硬与局限。

和《药》比较起来,《故乡》要自然得多。&mdash&mdash如果我们对鲁迅没有一个整体性的阅读,把《故乡》这样的作品当作&ldquo乡土小说&rdquo或&ldquo风俗小说&rdquo去阅读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但是,《故乡》绝对不是&ldquo乡土小说&rdquo或&ldquo风俗小说&rdquo,鲁迅是不甘心做那样的作家的。从作家的天性上说,鲁迅很贪大从作家的实际处境来说,鲁迅有&ldquo任务&rdquo,也就是&ldquo听将令&rdquo。

有两句话我不得不说,第一,先生是一个很早熟的作家第二,鲁迅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小说家。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,先生其实是一个把自己书写过两遍的作家。他&ldquo重写&rdquo了他自己。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许都没有先例。事实上,在写小说之前,先生的思想与艺术能力就已经很成熟了,但是,有两个&ldquo使命&rdquo他没有完成,第一,他不够普罗,第二,尚没有&ldquo白话&rdquo。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。因为陈独秀等一干同仁,先生用当时根本就&ldquo不算文学&rdquo的&ldquo小说&rdquo把自己&ldquo改写&rdquo了一遍,同时,也用白话把自己&ldquo翻译&rdquo了一遍。可以这样说,为了启蒙,先生放下了身段,来了一次&ldquo二次革命&rdquo,这才有了我们所知道的鲁迅。请听清楚了,&mdash&mdash在鲁迅的时代,尤其是,以鲁迅的身份,做&ldquo小说家&rdquo可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,连体面都不一定说得上。小说是写给谁读的?是给鲁迅妈妈那样的、&ldquo识字&rdquo的人读的。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明白,不明白这个,我们根本就无法了解鲁迅,更无法了解鲁迅的小说。

正因为如此,可以这样说,在鲁迅的小说里头,其实只有一样东西,那就是启蒙。启谁的蒙?当然是启&ldquo国人&rdquo的蒙。换句话说,离开了&ldquo国人&rdquo,也就是&ldquo中国&rdquo这个大概念,鲁迅绝不会动手去写&ldquo小说&rdquo这么一个劳什子。&mdash&mdash他实在是怀抱着&ldquo使命&rdquo才去做的。好,鲁迅的小说终于要写到&ldquo故乡&rdquo了,我的问题是,这个&ldquo故乡&rdquo是沈从文的故乡么?是汪曾琪的故乡么?当然不是。真正描写故乡必然离不开两样东西,一是乡愁,二是闲情逸致。鲁迅的《故乡》恰恰是一篇没有乡愁、没有闲情逸致的《故乡》,鲁迅不喜欢那些小调调,鲁迅可没有那样的闲心。鲁迅的情怀是巨大的。

可是,我们不得不说,作为小说家的鲁迅又有一个小小的偏好,或者说特点,那就是小切口。这是鲁迅小说的美学原则。鲁迅的小说可以当作&ldquo史诗&rdquo去读,但鲁迅个人偏偏不喜欢&ldquo史诗&rdquo。即使和茅、和巴、和老、和曹比较起来,鲁迅小说的切口也要小很多。说到这里一切都简单了,小切口的小说必然在意一个东西,那就是它的延展性,也就是它的隐喻性,换句话说,鲁迅的小说必然会偏向于象征主义。所以,所谓的&ldquo故乡&rdquo,它不可能是&ldquo邮票大小的地方&rdquo,鲁迅会对&ldquo邮票大小的地方&rdquo有兴趣么?不可能的。他着眼的是康有为所说的那个&ldquo山河人民&rdquo。在鲁迅的笔下,《故乡》是一篇面向中华民族发言的小说,它必须是&ldquo中国&rdquo,只能是&ldquo中国&rdquo。这就不难理解《故乡》为什么会成为&ldquo呐喊&rdquo的一个部分。《故乡》是象征主义的,正如《呐喊》是象征主义的一样。

既然说到了象征主义,我不得不说,和鲁迅最像的那个作家是卡夫卡,绝对不是部分学者所认定的波德莱尔。是,鲁迅和波德莱尔的处境与感受生活的方式的确有许多相似的地方,可他们的气质相去甚远。鲁迅是什么人哪?革命者,领袖。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去做一个浪荡公子?开什么玩笑呢。鲁迅和卡夫卡像。但鲁迅和卡夫卡又很不同,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:卡夫卡在意的是人类性,而鲁迅在意的则是民族性。&mdash&mdash这里头没有高下之分。面对文学,我们不能玩平面几何,以为人类性就大于民族性,这是说不通的。请注意,考量一个小说家,要从它的有效性和完成度来考量,不能看命题的大小。因为工业革命和现代主义的兴起,也因为懦弱的天性,卡夫卡在意人类性是理所当然的同样,因为启蒙的压力,更因为性格的彪悍,鲁迅非常在意民族性,那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
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,是一句话。&mdash&mdash&ldquo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&rdquo,这句话的流传性非常广泛,因为它是鲁迅说的,口吻也非常像,几乎成了真理了。但是我要说,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混帐话,鲁迅不可能说这样的混帐话。在逻辑上,这句话不属于鲁迅思想的体系。鲁迅是极其看重价值的人,他不可能回避价值问题去说这样草率的昏话。1934年的4月19号,鲁迅给青年木刻家陈烟桥写过一封信,鲁迅鼓励青年人说:&ldquo有地方色彩的,倒容易成为世界的。&rdquo这句话是对的,它面对的只是艺术上的一些手段和特色,但是,一点也不涉及民族性的价值。这和笼而统之地说&ldquo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&rdquo完全不是一码子事。鲁迅不可能回避价值。三寸金莲是民族的,能成为世界的?大烟枪是民族的,能成为世界的?

一句话,鲁迅所批判的那个&ldquo国民性&rdquo正是民族的,它能成为世界的?我们在哄自己玩呢,我们在骗自己玩呢。我们不能哄自己,更不能骗自己,这正是鲁迅要告诉我们的。

我想说,鲁迅所鞭挞的正是民族性里最为糟糕的那个部分,仅仅从逻辑分析上说,那句话和鲁迅的精神也是自相矛盾的。退一步,即使鲁迅说过,我们也要充分考量当时的语境,决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。糟糕的民族性不要说不是世界的,连民族的都不可以&mdash&mdash鲁迅的意义就在这里。如果我们对民族性没有一个理性的认识,对民族性不进行价值分析和价值取舍,拿世界性当民族性的挡箭牌,拿世界性当民族性的合法性,先生艰苦卓绝的一生真的算是白忙活了。

2013年,我在北京的一次会议上质疑了&ldquo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&rdquo,结果,许多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说我侮辱鲁迅,在网络上扑过来就是一顿臭骂。利用今天这个机会,我郑重地说明一下,年轻人,你们的狙击步枪实在厉害,可你们瞄错方向了。质疑&ldquo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&rdquo,和侮辱鲁迅没有任何关系。我们先把狙击步枪放下来,拿上鲁迅的书,我们都好好读,鲁迅的世界比三点一线要开阔得多,也迷人得多。

?三、两个比喻

《故乡》的故事极其简单,&ldquo我&rdquo回老家搬家,或者说,回老家变卖家产。就这么一点破事,几乎就构不成故事。《故乡》这篇小说到底好在哪里呢?我的回答是,小说的人物写得好。一个是闰土,一个是杨二嫂。我们先说杨二嫂。

和小说的整体一样,杨二嫂这个人物其实是由两个半圆构成的,也就是两个层面,一半在叙事层面,一半在辅助层面,也就是钩沉。通过两个半圆来完成一个短篇,是短篇小说最为常用的一种手法。我相信在座的每个朋友都经常使用。通常说来,双层面的小说都要比单层面的小说厚实一些,两个层面之间可以相互照应。

但是,有一点我需要特别地指出来,一般说来,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都有一件大事情要做,那就是小说人物的性格发育。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的缘故,它是不允许的。正因为如此,我常常说,短篇小说、中篇小说、长篇小说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体制,而不是小说的长短问题。说起短篇小说,大家都有一个共识,它不好写。其实,所谓的&ldquo不好写&rdquo恰恰来自小说的人物。一方面,短篇小说需要鲜活的人物性格另一方面,短篇小说又给不了性格发育的篇幅,这就很矛盾了。我极端的看法是,短篇小说一旦超过了一万字几乎就没法看了,说明我们的能力达不到。第一,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短篇小说&ldquo在哪里&rdquo第二,即使看到了,我们手上的能力没跟上。短篇小说真真正正的是手上的才华,我们必须要有手。

鲁迅厉害。在辅助层面,也就是人物的&ldquo前史&rdquo,他给了杨二嫂起了一个绰号:&ldquo豆腐西施&rdquo。在汉语里头,&ldquo西施&rdquo本来是一个非常好的名字,但是,&ldquo豆腐西施&rdquo,不妙了,味道变得非常糟糕,有了反讽的意味。必须承认,在我们汉语里头,&ldquo豆腐&rdquo从来都不是一个美妙的词汇,它和&ldquo西施&rdquo捆在一起,很怪异,很不正经,它附带着还刻画了杨二嫂,&mdash&mdash杨二嫂在很年轻的时候就&ldquo不是他娘的正调&rdquo。这为叙事层面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。好,到了叙事层面,杨二嫂已经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,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?是这个小市民的恶俗,是她的刁、蛮、造谣、自私、贪婪,她的贪婪主要体现在算计上。就因为她算计,另一个绰号自然而然地就来了:是一个精准的计算工具,&ldquo圆规&rdquo。请大家注意一下哈,&ldquo豆腐西施&rdquo和&ldquo圆规&rdquo这两个绰号不只是有趣,还有它内在的逻辑性,其实是发展的,不要小看了这个发展,它其实替代了短篇小说所欠缺的性格发育。

这个线性非常珍贵。这个线性是什么呢?是鲁迅所鞭挞的国民性之一:流氓性。可不要小瞧了这个流氓性,在鲁迅那里,流氓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。鲁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,这是他对国民性的一种总结。这个劣根可以分为两个部分,强的部分和弱的部分。强的部分就是鲁迅所憎恨的流氓性,弱的部分则是鲁迅所憎恨的奴隶性。最令鲁迅痛心的是,这两个部分不只是体现在两种不同的人的身上,在更多的时候,它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。这个总结是鲁迅思想重要的组成部分,也是鲁迅为我们这个民族所做出的伟大的贡献。

必须叹服鲁迅先生的深刻。的确是这样,流氓性通常伴随着奴性,奴性通常伴随着流氓性。

下面我该重点谈一谈&ldquo圆规&rdquo这个词了。圆规这个词属于科学。当民主与科学成为两面大旗的时候,科学术语出现在五四时期的小说里头,这个是不足为怪的。但是,我依然要说,在鲁迅把&ldquo圆规&rdquo这个词用在了杨二嫂身上的刹那,杨二嫂这个小说人物闪闪发光了。

首先我们来看,杨二嫂是谁?一个裹脚的女人。裹脚女人与圆规之间是多么地形似,是吧,我们可以去想像。

接下来我们再看,杨二嫂是谁?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流氓,她的特点就是算计,这一来杨二嫂和圆规之间就有了&ldquo某种&rdquo神似。这就太棒了。

可是,如果我们再看一遍,杨二嫂到底是谁?她的算计原来不是科学意义上的、对物理世界的&ldquo运算&rdquo,而是人文意义上的、对他人的&ldquo暗算&rdquo。这一来,&ldquo圆规&rdquo这个词和科学、和文明就完全不沾边了,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愚昧与邪恶。杨二嫂和&ldquo圆规&rdquo之间哪里有什么神似?一点都没有。这就是反讽的力量。一种强大的爆发力。可以这样说,&ldquo圆规&rdquo这个词就是捆在杨二嫂身上的定时炸弹,读者一看到它它就会爆。我几乎可以肯定,当年胡适、赵元任第一次看到&ldquo圆规&rdquo这两个字的时候,胡适、赵元任一定会喷出来。他们一定能体会到那种从天而降的幽默,还有那种从天而降的反讽。别忘了,《故乡》写于1921年的1月,小一百年了。那时候,&ldquo圆规&rdquo可不是现代汉语里的常用词,在&ldquo之乎者也&rdquo的旁边,它是高大上。就是这么高大上的一个词,最终却落在了那样的一个女人身上。我的意思是,如果我们能够用&ldquo历史的眼光&rdquo去阅读经典,我们所获得的审美乐趣要宽阔得多。

但是,无论如何,我想指出的是,&ldquo圆规&rdquo毕竟属于当时的高科技词汇,在整个小说里头还是突兀的,它跳脱,它和小说的语言氛围并不兼容。比较下来,把杨二嫂比喻成&ldquo两根筷子&rdquo倒更贴切一些。我来把这一段文字读给你们听听吧&mdash&mdash

我吃了一惊,赶忙抬起头,却见一个凸颧骨,薄嘴唇,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,两手搭在髀间,没有系裙,张着两脚,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。

你看看,鲁迅先生的小说素养就是这样好,他的小说能力就是这样强。在这一段文字里,作者先写自己,把自己的动态交代得清清楚楚,这个相当关键。这一来,作者的书写角度就确定了,这就保证了对杨二嫂的描写就不再是客观描写,而成了&ldquo我&rdquo的主观感受。换句话说,&ldquo圆规&rdquo这个词并不属于杨二嫂,只属于&ldquo我&rdquo。你去喊杨二嫂&ldquo圆规&rdquo,她不会答应你的,她不知道&ldquo圆规&rdquo是什么,她不能知道。就是这么一个角度的转换,&ldquo圆规&rdquo,这个不兼容的语词即刻就兼容了,一点痕迹都没有。是真的,鲁迅和曹雪芹,可以让我们学习一辈子。

四、分明的叫到

就小说的人物刻画而言,《故乡》写闰土和写杨二嫂的笔法其实是一样的,也是两个半圆,一个属于叙事层面,一个属于辅助层面。但是,这里头的区别非常大,非常非常大。

写女流氓杨二嫂,无论在叙事层面还是辅助层面,鲁迅是一以贯之的,也就是所谓的鲁迅式的&ldquo冷眼&rdquo。很冷。同样在辅助层面,鲁迅写闰土却是抒情的和诗意的。这一点在鲁迅的小说里极其罕见。但是,这一点尤其重要。请原谅我的不礼貌,在这里我必须要问大家一个问题&mdash&mdash鲁迅为什么那么不克制?他写闰土为什么要那么抒情?他写闰土为什么要那么诗意?

要回答这个问题,我们就必须回到刚才。在讲杨二嫂的时候,我说过一句话,鲁迅眼里的劣根性可以分成两个部分,强的部分是流氓性,弱的部分则是奴隶性,简称奴性。可以这样说,作为象征主义小说,在小说的大局方面,鲁迅是极为精心的,有他的设计。千万不要以为鲁迅写小说是随手的,他的小说写得好只因为他是一个&ldquo天才&rdquo,属于&ldquo妙手偶得&rdquo,不是这样。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头,中国文坛有一个不好的东西,一说起作家的&ldquo思考&rdquo就觉得可笑,这就很悲哀。作家怎么可以不思考呢?思考是人类最为重要的精神活动之一,是精神上的本能,它的作用不能说比感受力、想象力重要,至少也不在感受力、想象力之下。没有思考能力,可以慢慢地培养,慢慢地训练,但是,我们不能主动放弃。作家主动放弃思考能力是危险的,最终,你只能从众、随大流、人云亦云,成为一个鲁迅所痛恨的、面目可憎的&ldquo帮闲&rdquo。

回到《故乡》。在《故乡》里头,呈现流氓性的当然是圆规而呈现奴性的呢?自然是闰土。问题来了,写杨二嫂,鲁迅是顺着写的,一切都符合逻辑。写闰土呢?鲁迅却是反着写的。我们先来看鲁迅是如何反着写的&mdash&mdash

在辅助层面,鲁迅着力描绘了一个东西,那就是少年的&ldquo我&rdquo和少年的&ldquo闰土&rdquo之间的关系。我把这种关系叫做自然性,人与人的自然性。它太美好了。在这里,鲁迅的笔调是抒情的,诗意的,这些文字就像泰坦尼克号,在海洋里任意驰骋。我必须补充一句,在&ldquo我&rdquo和&ldquo闰土&rdquo自然性的关系里头,&ldquo我&rdquo是弱势的,而&ldquo闰土&rdquo则要强势得多,这一点大家千万不能忽略。

但是,刚刚来到叙事层面,鲁迅刚刚完成了对闰土的外貌描写,戏剧性即刻就出现了,几乎没有过渡,鲁迅先生写道&mdash&mdash

他(闰土)站住了,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,却没有作声。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,分明的叫到:

&ldquo老爷!&hellip&hellip&rdquo

人与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。一声&ldquo老爷&rdquo,是阶级性。它就是海洋里的冰山,它挡在泰坦尼克的面前。泰坦尼克号,也就是鲁迅的抒情与诗意,一头就冲着冰山撞上去了,什么都没能挡住。注意,我刚刚提醒过大家,是弱势的&ldquo我&rdquo成了&ldquo老爷&rdquo,而强势的&ldquo闰土&rdquo到底做上了奴才。鲁迅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做得格外好,大作家的大思想都是从细微处体现出来的,而不是相反。

鲁迅先生为什么一反常态,要抒情?要诗意?他的用意一目了然了。在这里,所有的抒情和所有的诗意都在为小说的内部积蓄能量,在提速,就是为了撞击&ldquo老爷&rdquo那座冰山。这个撞击太悲伤了,太寒冷了,是文明的大灾难和大事故。在这里,我有六点需要补充&mdash&mdash

第一,奴性不是天然的,它是奴役的一个结果。从闰土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。但是,我刚才说了,杨二嫂是顺着写的,一切都非常符合逻辑,闰土呢?在他的天然性和奴性之间却没有过渡,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。这个黑洞里全部的内容,就是闰土如何被奴役、被异化的。&mdash&mdash鲁迅为什么反而没有写?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思考?它其实是不需要写的。为什么?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黑洞里的内容。小说家鲁迅的价值并不在于他说出了人人都不知道的东西,而是说出了大家都知道、但谁也不肯说的东西!但是,这句话怎么说呢?这就是小说的修辞问题了,就存在一个写法的问题了。在《故乡》里头,鲁迅选择的是抒情与诗意。这也是必然的,小说一旦失去了对闰土自然性的描绘,鲁迅就无法体现&ldquo奴性是奴役的结果&rdquo这个基本的思想。

伏尔泰在总结启蒙运动的时候说过一句极为重要的一句话,什么是启蒙?就是&ldquo勇敢地使用你的理性&rdquo。我说实话,读大学的时候我其实不懂这句话,使用理性为什么要&ldquo勇敢地&rdquo?大学毕业之后,我从鲁迅那里多少知道了一些。我只想说,使用理性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在今天,我想这样告诉我自己:理性能力强不强其实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有没有&ldquo勇敢地&rdquo去使用我的理性。

第二,在闰土叫&ldquo我&rdquo老爷的过程中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也就是说,在闰土身上所发生的一切,都是非胁迫性的,它发自闰土的内心。也可以说,是闰土内心的自我需求。在小说的进程里,这座冰山本来并不存在,但是,刹那间,闰土就把那座冰山从他的内心搬进了现实,闰土的搬运的速度之快甚至是迅雷不及掩耳的,&ldquo我&rdquo都来不及左转舵和右转舵。为什么?那是闰土的本能,那是一个奴才的本能。

鲁迅狠呐,鲁迅狠。这个小说家的力量无与伦比。在讨论莫泊桑《项链》的时候,我说过一句话:&ldquo我喜欢&lsquo心慈手狠&rsquo的作家,鲁迅就是这样。&rdquo因为嗅觉好,更因为耐力好、韧性足,鲁迅追踪的能力特别强,他会贴着你,盯住你,跑到你跑不动为止。然后,不是用标枪,而是掏出他的&ldquo匕首&rdquo。&mdash&mdash这才是鲁迅。老实说,许多人受不了鲁迅,乃至痛恨鲁迅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从师承上说,鲁迅也有他的老师,那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。他们都有一个特点,都喜欢&ldquo拷&rdquo。在&ldquo拷&rdquo的过程中,不给你留有任何余地。&mdash&mdash鲁迅到底安排&ldquo我母亲&rdquo出现了。&ldquo我母亲&rdquo告诉闰土,&ldquo不要这样客气&rdquo、&ldquo还是照旧(自然关系)&rdquo,闰土是怎么做的?闰土在第一时间做了自我检讨。闰土说,&ldquo那时是孩子,不懂事。&rdquo这才是闰土内心的真实。不能说&ldquo闰土们&rdquo的内心没有理性,有的。这个理性就是奴性需求。在这个地方有两点很有意思:

1、我们来看看奴性需求的表述方式:自我检讨

现在,我们都看到了,无论鲁迅对闰土抱有怎样的同情,他都不会给闰土留下哪怕一丁点的余地的。这个作家就是这样,喜欢揭老底,不管你疼还是不疼。读者喜不喜欢这样的风格?这个我不好说,我只能告诉大家,鲁迅是把这种小说风格发挥到极端的一个小说家。

接下来的问题是,什么是&ldquo懂事&rdquo?答案很清晰,&ldquo懂事&rdquo就是喊&ldquo老爷&rdquo,就是选择做奴才,&mdash&mdash做&ldquo做稳了&rdquo的奴才,或者说,做&ldquo做不稳&rdquo的奴才。在鲁迅的眼里,奴役的文化最为黑暗的地方就在这里:它不只是让你做奴才,而是让你心甘情愿地、自觉地选择做奴才,就像鲁迅描写闰土的表情时所说的那样。鲁迅是怎么描写闰土的表情的?&mdash&mdash对,又&ldquo欢喜&rdquo又&ldquo凄凉&rdquo。这两个词用得太绝了,是两颗子弹,个个都是十环。可以说是神来之笔。这两个词就是奴才的两只瞳孔:欢喜,凄凉。

伟大的作家有他的硬性标志,他的伟大伴随着读者的年纪,你在每一个年龄阶段都能从他那里获得新的发现,鲁迅就是这样的作家。

第三,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,或者说作家,有两个基本的命题,反帝、反封建。这个所有人都知道,也没有任何疑问。不过我想指出,在大部分作家的眼里,反帝是第一位的,是政治诉求的出发点,这个也可以理解,民族存亡毕竟是大事。鲁迅则稍有区别,他反帝,但反封建才是第一位的。反封建一直是鲁迅政治诉求和精神诉求的出发点。为什么?因为封建制度在&ldquo吃人&rdquo&mdash&mdash它不让人做人,它逼着人心甘情愿地去做奴才。

第四,在变革中国的大潮中,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,或者说作家,在阶级批判的时候,大家都有一个基本的道德选择,那就是站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一头,他们在批判&ldquo统治者&rdquo。这是对的。毫无疑问,鲁迅也批判统治阶级的,但是,有一件事情鲁迅一刻也没有放弃,甚至于做得更多,那就是批判&ldquo被统治者&rdquo、反思&ldquo被侮辱&rdquo的与&ldquo被损害&rdquo的。鲁迅的批判极其另类。他的所谓的&ldquo国民性&rdquo,所针对的主体恰恰是&ldquo被统治者&rdquo。在现代文学史上,这是鲁迅和其它作家区别最大的地方。从这一个意义上说,仅仅把鲁迅界定为伟大的&ldquo战士&rdquo是极不准确的,在我的眼里,他首先是一位伟大的启蒙者。当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、绝大部分作家都在界定&ldquo敌人是谁&rdquo的时候,鲁迅先生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,&ldquo我是谁?&rdquo在鲁迅看来,&ldquo我是谁&rdquo的意义远远超出了&ldquo敌人是谁&rdquo。其实,一部《呐喊》,它的潜台词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:我是谁?

第五,我不得不说情感。在阶级批判和社会批判的过程中,伴随着道德选择,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作家,尤其是作家,必然伴随着一个情感倾向和情感选择的问题。某种程度上说,中国现代文学就是抒情的文学,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向大众&ldquo示爱的文学&rdquo。鲁迅爱,但鲁迅是唯一一个&ldquo不肯示爱&rdquo的那个作家。先生是知道的,他不能去示爱。一旦示爱,他将失去他&ldquo另类批判&rdquo的勇气与效果。所以,鲁迅极为克制,鲁迅非常冷。这就是我所理解的&ldquo鲁迅的克制&rdquo与&ldquo鲁迅的冷&rdquo。

第六,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价值认同的问题。和知识分子比较起来,在道德选择和情感选择的过程中,作家非常容易出现一个误判&mdash&mdash价值与真理都在被压迫者的那一边。在这个问题上,鲁迅体现出了极大的勇气。他没有从众。他的小说在告诉我们,不是这样的。价值与真理&ldquo不一定&rdquo在民众的那一边,虽然它同样&ldquo也不一定&rdquo在统治者那一边。鲁迅在告诉我们,就一对对抗的阶级而言,价值与真理绝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。

我写小说三十年了,取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,我想告诉大家的是,鲁迅对我最大的帮助就在这些地方,当然,是一点皮毛而已。

我一点也不指望现代文学的专家同意我的看法,更不担心朋友们的质疑,&mdash&mdash我想说,一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,其实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,一个部分是鲁迅,一个部分是鲁迅之外的作家。在我的眼里,鲁迅和他同时代的作家,同质的部分是有的,但是,异质的部分更多。

&mdash&mdash我还想说,即使在今天,当然包括我自己,我们的文学在思想上都远远没有抵达鲁迅的高度。

五、碗碟、香炉和烛台

我只能说,鲁迅先生太会写小说了,家都搬了,一家人都上路了,小说其实也就结束了。就在&ldquo没有小说&rdquo的地方,鲁迅来了一个回头望月。通过回望,他补强了小说的两位主人公,也就是&ldquo故乡&rdquo的两类人:强势的、聪明的、做稳了奴隶的流氓迂讷的、蠢笨的、没有做稳奴隶的奴才。

通过&ldquo我&rdquo母亲的追溯,我们知道了,一直惦记着&ldquo我&rdquo家家当的&ldquo圆规&rdquo终于干了两件事,一,明抢,抢东西,二,告密,告谁的密?告闰土的密。&mdash&mdash她在灰堆里头发现了一些碗碟,硬说是闰土干的。那十几个碗碟究竟是被谁埋起来的?是&ldquo圆规&rdquo干的还是闰土干的?那就不好说了。我只想说,一个短篇,如此圆满,还能留下这样一个悬念,实在是回味无穷的。

这一笔还有一个好处,它使人物关系变得更加紧凑,结实了。我们来看哈,在《故乡》里头,人物关系都是有关联的,甚至是相对应的,&ldquo我&rdquo和母亲,闰土和母亲,少年&ldquo我&rdquo和少年闰土,成年&ldquo我&rdquo和成年闰土,母亲和杨二嫂,&ldquo我&rdquo和杨二嫂,再加上一个宏儿和水生。可是,有两个人物始终没有照应起来,那就是杨二嫂和闰土。他们的关系是重要的,他们就是人民与人民的关系。很不幸,他们的关系是通过杨二嫂的告密而建立起来的,可见人民与人民并不是当然的朋友。他们的关系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、还要深邃。我个人以为,这样的关系是一个象征,它象征着人民与人民在共同利益面前的基本态度。

同样是一个象征的还有闰土所索要的器物,那就是香炉和烛台。香炉和烛台是一个中介,是偶像与崇拜者之间的中介。它们充分表明了闰土&ldquo没有做稳奴隶&rdquo的身份,为了早一点&ldquo做稳&rdquo,他还要麻木下去,他还要跪拜下去。无论作者因为&ldquo听将令&rdquo给我们这些读者留下了怎样一个光明的、充满希望的尾巴,那个渐渐远离的&ldquo故乡&rdquo大抵上只能如此。

谢谢各位的耐心,谢谢各位的宽容,请朋友们批评指正!

2015年12月9日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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